娄庆是个乞丐落户到怪屯的,所以解放后曾当过怪屯的农会主席。他有两个儿子。那时开会经常宣传共产主义,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,电灯电话,楼上楼下,洋犁子洋耙,洗脸盆会说话。娄庆就分别给两个儿子起名叫娄上、娄下。这名字虽从俗中取,却挺别致、挺大气的。

    1971年的时候,娄上23岁,娄下19岁。弟兄俩还都没结婚。这天早上起床后,娄老婆眼睛盯着小儿子娄下看,看得娄下不好意思,说,妈你看啥,不认得我了?娄老婆笑笑说,我夜儿黑做个梦,梦见你的鼻子掉了,我吐口唾沫给你粘上,可是你打个喷嚏又掉了。我到外面椿树上剜疙瘩椿胶,正要给你粘,你爹“喝喽”一声扯个呼噜把我惊醒了。我心疼得哭了好久------娄下说,去去去!妈,就你好胡梦颠倒!

    不想,这胡梦颠倒的事,竟应验了。

    山边的农民都是准猎人,几乎家家都有霰弹枪,怪屯人叫老土装,又叫坡枪,因为他们管打猎叫打坡。这玩意儿现在已成了文物,见不到了。50岁以上的人对它熟悉,觉得说它没球意思,个屌作家,拉杂个球咧!谁不知道老土装啊!而年轻人却不然,你给他讲,就是讲历史课,讲文物知识,听得他张着嘴,傻乎乎的,像池塘里缺氧的鱼。

    老土装1·2——1·8米,长短不等。枪托用核桃木或楸木做成,一根比鸡蛋细点的铁管固定在枪托上。铁管后面焊死,侧面钻一小孔,小孔上焊一个指头肚大小的铁橛。铁橛中空外方,叫炮台。炮台上边有一个水龙头样的家伙,叫鸡头。扳机一扣,在弹簧的作用下,鸡头就“邦”的一家伙啄在了炮台上。

    人们上山打猎时,腰里都挂一个竹筒,挂一个狗皮袋。竹筒里装的是煤灰样的枪药;狗皮袋里装两样东西,一是生铁霰弹,二是枪泡。枪泡小指头肚大小,方形,里边涂了一层白磷,很主贵,怕潮,要用油纸包着塞到狗皮袋里。

    装枪药的竹筒是个斜茬,往枪筒里装药时,只用把斜茬口子对着枪筒一顺,枪药就喂到枪肚里了。然后枪托子以60度角着地,来回拖拉几下,目的是让枪药也进到侧面的炮台里。之后,用一根顶部焊一个小圆球的铁棍,叫做探条,往枪管里捅,将装进去的枪药捅瓷实。捅时不能用爆发力,那样容易撞出火星,“嗵”一家伙,枪筒里冲出一团火来,把你的脸就毁了;甚至会把枪探条当子弹射出来,把你的脑袋当糖葫芦给穿了。

    药墩瓷实后,就往里边装霰弹。霰弹是浇铸犁铧时,用剩下的铁汁子倒的,倒成指头粗细的铁条子,然后再砸成指头肚大小的颗粒。霰弹装好后,用一个纸团将枪筒一塞,这就成了一个随时都能大吼一声的枪了。

    当然,还有一步很关键的程序:安枪泡。枪泡是不能随便按的,以防走火。必须在搜寻猎物的临战状态时,才从狗皮袋里把油纸包掏出来,把鸡头扳开,捏一枚枪泡扣在炮台上。然后瞄准,然后抠扳机,然后鸡头就“邦”的一声啄了下去,一团火裹着一群霰弹就冲出了枪口。

    老土装的霰弹轰出去是笸箩大一片,所以瞄准的技巧不需要太高。但它有效的射程只有二三十米远。所以,用老土装打猛兽时必须贴近了打,危险性很大。

    怪屯人常打的猛兽是野猪。

    在人们的印象里,猪很笨。但笨的是家猪,它养尊处优,一身肥膘,行为蹒跚。野猪不笨,奔跑起来不输狮虎;獠牙似剑,堪比狼豺。它爱在漆树上蹭痒,因此老野猪身上都蹭了一身漆,坚如铠甲。所以,打野猪时,尤须贴近了打,要不,霰弹在它身上画个白印就都投降了。

    娄庆家也有这样一支老土装。这天早上,娄下说了他妈胡梦颠倒后,就把闲了半年的老土装从门后摘下来,打打灰,扳机上膏膏油。昨夜下了半夜雨。一下雨,干不成农活,村里的人一个一个都会相约着背上老土装,进山里去打猎。打只野鸡,打只野兔,改善改善生活。当然,运气好了也能碰上一只野猪或獐子,那不仅能改善几顿生活,而且还能卖很多钱。

    那天,娄上兄弟俩就碰上了一头野猪,一头很大的老野猪。

    那只老土装是弟弟娄下扛着的。按说应该哥哥娄上扛。但娄上胆儿小,不敢打枪,平常连炮仗也不敢放。所以每次出猎,都是弟弟扛枪。打猎当然不能赤手空拳,娄上拿的是一柄斧子。拿斧子有两种功用:一是打猎,二是可以砍点山柴捎回来。这点儿娄上比弟弟娄下勤快。

    娄庆家原来有一把中国老式斧子,不知用了多少代了,刃都磨没有了,指头粗的树茅子都砍不断。昨天娄庆进城,看见县机械厂门口卖一种样子奇怪的斧子,像花和尚鲁智深的月牙铲,长把,三调弯。说是县机械厂生产的,出口给坦桑尼亚,做得多了,坦桑尼亚要不完,厂里只好摆门口卖。娄庆就买了一把,便宜,8毛2分钱。

    娄上一见爱不释手。斧刃本来已经很锋利了,可他还要磨,用粗磨石磨了又用细磨石磨,一直磨到半夜,磨得斧刃明晃晃的。他听说刀刃利了能够断发,就拔了一根头发来试。他嘘着嘴一吹,果然,头发碰着斧刃就断了。

    所以,今天娄上肩上扛着那把坦桑尼亚斧头,特别得意,特别威风,像个骄傲的将军。

    那天,在所有出征的猎人中,娄上无疑像一个真正的猎人。

    村上的人都爬上升龙崖,往正北边的老虎顶去了。娄上把斧子往腰里一别,撅着屁股就也往升龙崖上爬。娄下悄悄拽了他一把,小声说,哥,别爬,咱顺着狼洞沟往西吧。一大群人,扑扑腾腾的,有多少野物也吓跑了。

    娄上有点儿犹豫。弟弟说的有道理,但他乐意跟着大伙一起走,好显摆他的斧子。坦桑尼亚斧头明晃晃的,斧把曲龙拐弯儿,跟一条龙似的盘在他脖子里。哼!他们谁家里有?

    他还想往上爬,可是弟弟伸手把斧子从他后腰里抽了出来,因为斧子快从他裤带上掉下来了。

    娄上只好滑下来,要过斧子,跟着弟弟顺着狼洞沟往西走。他的情绪低落了不少。

    狼洞沟上下十来里长。沟里的树五八年大炼钢铁砍完了,现在光秃秃的,红烂烂的,原本陡峭的沟沿,被雨水冲刷得平淡无奇了。沟底便成了怪屯人农业学大寨的好战场,从山上滚下许多石头,垒了一道一道的石堰,把流失的红土聚起来,淤成一块一块的大寨田。大寨田里种着玉米,谷子,红薯,芋头。